书画评论
    回忆我的老师胡佩衡先生(作者:张守涛)

          胡佩衡老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但青少年时代随先生学画的情景,至今仍记忆犹新。每当我在艺术的殿堂里前进一步的时候,都会想起老师对我的淳淳教诲,他创作时严肃认真的神情,谈笑时的容貌和那朗朗的笑声,都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果没有胡佩衡老师手把手的教我,循循善诱由浅入深的为我讲解古今画论知识,我就不能取得现在的成就,可能至今仍是一个艺术的门外汉。

    少年时因我祖父和胡佩衡先生是好友,他们时常在一起喝茶小酌,谈书论画,吟诗下棋,有时祖父带着我一起去,时间长了,也就很熟悉了。当时常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齐白石先生,赵朴初先生,秦仲文先生,宁斧成先生,马逸伯先生(马溪山、解放初期北京文史馆馆长)。由于年代久了,当时我年龄又小,有的人已经记不起姓名了。 聚会的地点大多是在中山公园的水榭,来今雨轩,还有四川饭店,西单曲园等地。因为我自小喜欢书画,又时常有机会接触这些大名家,耳儒目染,画画的兴趣也就更浓厚了。有一次我大着胆子把自己画的一幅画,拿给胡先生看,没想到胡老师大加赞赏,对我祖父说:“述唐(我祖父名张允恭号述唐)兄,我看守涛这孩子很有前程,就让他学画吧。”祖父听后很高兴,马上让我给胡先生磕头,但是我当时就不愿跪下磕头, 只是站着三鞠躬。赵朴初在旁边赶紧打园场:“现在是新社会了,鞠躬也算数,这个拜师我作证”,当时在场的秦仲文,马逸伯等先生也都跟着附应要作证,可是胡老师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爱抚着摸着我的头说:“好,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学生了,但一定要刻苦,将来才能有前程。”说着他呷了一口茶,想了想又说:“要做我的学生有两条要求,第一要好好学习学校里的功课,尤其是要学好国文,历史、地理、这样将来才能读好画史画论,才能有机会进一步发展,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画家;第二不但要临摹古今名画,更要注意写生,要多画写生的画。”当时我还小, 对这些话似懂非懂,只是机械的点点头。从此胡佩衡老师带我一步步走进了绘画艺术的殿堂,与书画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我拜胡佩衡先生为师,直到一九六二年胡先生去世,在这十几年中我一直跟随先生学习绘画。由于当时我们都住在阜成门一带,家离的很近,老人们常来常往,几乎每隔几天我就能见老师一次。 每次见面我都把习作拿给他看,他总是细心的进行评点,提出他的意见,也常当场给我画一些小稿,这些画大多是画在一种皮纸上,至今我仍然保存着一些。

    最初胡老师主要教我临摹一些古人的作品,他常让我看一些自己收藏的古代真迹,看的最多的有王石谷、石涛等人的作品,还有几件宋、元的作品,当代画家的数齐白石的多。每次他都详细的讲解画上的山和树的画法,构图的方法,也分析这些作品的优缺点。在古人里他很推崇马远、李唐、李成、王石谷等人,而现代画家里他最推崇齐白石,认为齐白石是全才,对张仃的评价也很高,认为张仃先生即有革新精神,对传统又吃的透。在看画时,他总是强调对前人留下的绘画遗产,不能简单的看作一种形式主义的公式。 他说:“传统绘画技法是前辈们在长期的生活实践和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具有高度的科学性,是祖国文化遗产中很宝贵的一部份。”记得一次我在学校看到的一本书里谈到“五四”运动时,陈独秀说过中国画要首先革四王的命。 我回来讲给他听, 他很不以为然, 说:“对四王不能一律都否定, 其中的王石谷还是有自己面貌的。 ”说着他还举出王石谷对景写生的例子,他认为王石谷的功夫很深,鉴借广博,能集诸家之大成,自成一家,是很了不起的大画家,但是由于时代的限制缺泛深入的生活。他还说:“过去崇尚王石谷是浮名过实,现在把王石谷一概否定也是不公平的,是对绘画遗产的粗暴态度。”老师多次提到:他非常赞成毛主席提出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主张,他说:“我们应当正确认识古人的优点缺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使我们的文化遗产发扬光大。”以后他应上海人美之邀撰写中国画家丛书《王石谷》时, 详尽的阐述了他的这一观点,表明了他对待传统绘画遗产的鲜明态度。在我有了一定的绘画知识后,胡先生开始教我临摹整幅的绘画作品。他要求我首先分析研究原作的构图,山石的皴法,画树的笔法,然后选用与原作相近的纸,以及与原作所使用相近的笔,再开始临摹。他告诉我:“临摹必须明确目的,是为了汲取古人的经验,学习古人的技法, 为创作打根基,而绝不是抄袭名画的形式,临摹绝不是复制。”“一定要认真研究古人的优秀技法,只有对传统吃的透,才能画出富有民族风格的作品,真正有生命力的作品。”

    经过一段的临摹学习,他开始要求我画写生。最初他强调用传统技法进行写生,这正体现了他一九一八年所说的:“用古法写生, 由写生而创作”的主张。后来他还带我去西山碧云寺、戒台寺院外的山坡上去画松树,颐和园、北海公园画柳树,中山公园去画柏树,他认为这些地方的树各有特色,很值得一画。每次去除画较精细的写生外,他还要求我画速写,并且锻炼着画记忆画。他说:“用速写和记忆的方法作实景画,更能抓住当时的感想,也更有利于取舍。由于是恁记忆画,自然是与主题有关的加强了, 而不太重要的部分就减弱了。”他还说:“用这种方法回来进行创作,也更有利于笔墨的发挥,气势连贯不受拘束,更容易画出精神来。”每次带我出去他自己也同时画很多稿子,大多是画各式各样的树,回到家里他就抓紧整理。有一次从西山回来,我根据速写画了几幅松树,兴致勃勃的拿去给老师看,谁想到一进屋,只见满屋子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松树,原来老师一回来就没闲着,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来整理速写,难怪老师的松树画的那样挺拔雄伟,气势横生。那时老师已是近七十岁的老人,早已是大名家了,还仍然是这样勤奋。当时我自得的心情一下子没有了,真有点不好意思让老师看我的作品。胡佩衡老师研究学问,作画一向就是这样严肃认真、刻苦顽强,尤其是到了晚年他虽身患重病,却依然每天作画不止,甚至在逝世的那天晚上,还在坚持作画。恩师的这种把毕生献给中国画事业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成为时刻鞭策我的力量。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有一次老人们在水榭聚会,老师让我到水榭西边的假山边去画写生。当时我太小, 只觉得离开这些老人们, 一下子自由了, 象出宠的小鸟,尽顾了抓蛐蛐,把好好的宣纸卷了蛐蛐筒,直到肚子饿了,才发现快到中午了, 一想老师要检查作业,这才展开纸匆匆的画了一张。 回去胡先生一看就来气了, 又见我手里攥着一把蛐蛐筒,气得举起手仗就要打我,。从此以后,每次出去写生, 画速写,我再也不敢有一点懈怠,总是认认真真的完成,再也没惹胡先生生过气。而且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带着速写本, 随时见什么画什么,养成了画速写的习惯,这还多亏是胡老用手仗打出来的呢。这事已过去几十年了,可是至今记忆犹新, 现在我既使出去不是画画,身上也总是带着一支笔和一些纸片,随时把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画下来,回来整理后以备创作时作素材。

    我上中学后,接触各种门类的美术作品越来越多,又同时在少年宫绘画班学习,渐渐的我对油画和水彩画也有了兴趣。在外出写生时,就试着用水彩,水粉,甚至用油彩来画。一次胡先生见我用水彩画的钓鱼台写生,非但没责怪我, 反而鼓励我说:“这很好,可以多试着用一些新办法,也可以借鉴一些西洋画法,这对将来的创作会很有帮助的。”他还告诉我,他自己年青时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中国画部做导师时,就同西画部的一位外国画家学习研究过素描,色彩等西洋画。他认为:西洋画在表现主题,构图方法,色彩,光线的运用上,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这些对他以后的创作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胡老晚年在用色和用墨上都有重大的突破,当时他画的漓江山水,用墨之黑,用笔之重,都是前无古人的。其用墨不但黑、重,而且又能处处见笔,这是很难得的。在色彩运用上, 胡老更是开中国写意山水画用重色之先河。他晚年画的漓江山水,不但墨色浓重,而且还配以重色,对比强烈,且隐重而深厚,形成“重彩写意山水”,带有很强的时代感和显明的个人风格特点。正如他自己诗中所说:“清幽虽受时人赏,社会光明在艳丰。”

    胡佩衡老师一生追求中国画在继承的基础上不断创造出新。他作诗云:“大胆删除老壑丘,无边新景尽情搜。”自一九五六年赴桂林写生开始,其创作上又进入了一个高峰,完全达到了“有我”,“无我”的境地,已经“举手放足宽闲自在了”。我非常喜爱先生这一时期的作品,也曾临摹过几张,老师看了对我说:“你还是不要按我的风格画,这样会限制你的发展。因为一个人绘画风格的形成,是由于他的阅历、性格、观察事物的角度和方法等很多因素形成的,这也就是凡大家,都风格各异的原因。”他还说:“你平常对事物的体察细微,色彩感强,写生基础又好, 现在年纪又青,不宜过早确定发展方向,待将来有机会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向去发展。一定要画你最有生活体验,也最有兴趣的画,那时自然水到渠成,个人风格也就形成了。”按照老师的嘱咐,我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广泛的研究传统和写生上,后来由于长期在农村下放劳动的生活和每次到漓江写生的生活体验,果然在田园山水和漓江山水的创作上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在笔墨和色彩的运用上由于长期受老师的影响,又借鉴了西洋绘画色彩学的原理也能有自己的面貌。如果不是当年老师的提醒,我很可能会误入岐途,淹没了自我,至今而无所适从。可是当时国画界普遍存在的现象是,学生不画老师的画。老师会不高兴的。而胡先生却能因人施教,甚至指导学生抛开老师去走自己的路,这如果没有艺术上的远见卓识,没有海一样博大的胸怀,那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胡先生不止在绘画上对我进行耐心的指导,而且还利用一切机会为我讲解画史,画论。他时常说:“现在有很多人,画了一辈子画,功夫不浅,可就是不学习,所以到头来仍是个画匠。”在他的指导下,我很早就读了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郭熙父子的《林泉高致》等著作。胡先生在讲解古人的著作时, 深入浅出,很容易听懂。比如说起谢赫六法中的“气韵生动”,他就讲:“古人解释气韵生动,愈说愈玄。其实气韵就是指有没有生气,看一幅画,有没有一种精神扑面而来,有没有打动人的地方。有生机,有神气,有感染力这就是气韵生动”。他还说:“读古人的画论,也要有分析、有研究,不可迷信一说。要具体研究他们所处的环境,地位,以及他们自身的造诣和修养,这样就能理解他们著论的基础了”。他常说:“不了解中国画史,不读中国画论,不研究现代美学,就不可能成为有修养有造诣的画家,是不能成为大画家的”。

    胡先生之所以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一辈子作学问,称得上是一位学者型的画家。他早年就曾主编过《绘画杂志》和《湖社月刊》,著有《山水入门》,《画史汇传补篇》,《王石谷画法抉微》、《画笔丛谈》等著作。解放后又著有《我怎样画山水画》、《山水画技法研究》、《王石谷》等著作。他和胡橐合著的《齐白石画法与欣赏》更是一部研究齐白石的权威著作。在老师的影响下,后来我专门到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学习和研究了二年中国美术史和中国画论。我觉得这是我艺术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课,这对我以后的绘画道路,起了不可低估的影响。

    现在每当想起胡佩衡老师教我作画,带我写生,为我讲解画论时的情景,一切都象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激动不已,感概万分,今天写这篇文字,也是为了表达我对恩师的一片怀念之情。

     

                             丁丑霜降  守涛于世界家苑灯下 (原载19985月人民美术出版编辑出版《中国书画》第44期)

                                                                                                             选自《守涛说画》作者:张守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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